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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
  日日吵、夜夜哭。母親老早警告過,孱弱如妳,有什麼能耐出去和人家爭。好不容易起了回去的念頭,將細軟收拾好,到了車站卻猶疑了。妳就這樣佇立在售票口前,看著人去人來,突然想起了從前說過的話:「勢必要闖出一番成績,發光發熱呀。」那時的堅決的口氣與現在落荒而逃的模樣相比,實在諷刺。
  往台中的旅客、往台中的旅客、往台中的旅客…服務人員清晰地逐字唸著,宛若一道急迫的催魂令,將妳整個人拋擲在山城上空,旋轉,再旋轉,在妳幾乎昏眩的意識底下,看見了母親的臉與制服年紀的妳交疊在一起,沒有任何聲音,但可以感覺到疼痛,妳的心,一次又一次地被無以名狀的力量,強烈撞擊。
  欲走還留。

二、
  阿三叔老愛找妳爸泡茶,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,不肯走。
  隔著茶櫃另一頭的妳,正值暑假,剛剛從台北下來,郵寄的行李與妳一同到家,還熱騰騰地擺在地板上,等候整理。妳屈膝跪地,將無用的雜物一箱箱拿出來,無聊之際,耳朵沿著茶櫃爬到了阿三叔的茶杯上,聽他滿是檳榔漬的嘴巴,不斷地講述他女兒的T大生活。
  夕陽落下,月亮升起,八點連續劇準時開演。妳爸的茶已是第三泡,阿三叔仍霸佔著茶杯,說話的趣味還在興頭上,而妳爸的耳朵與妳,都和這泡茶一樣,淡且無味。妳幾乎可以倒背如流,T大哪個教授很機車、住什麼宿舍好、法律系都上些什麼,即使這一切與妳毫無相關。好不容易捱到了九點,阿三叔不捨的放下了茶杯,要妳爸別再沖茶,省了那壺水,擇日再泡,阿三叔的「我女兒T大生活記」這才落幕。
  送客以後,妳爸總會重新再取一撮茶葉,緩緩地放入壺中,待枝葉在滾水裡完全伸展、茶香四溢以後,妳爸會拿一個小杯,倒入三分之一茶水,也不急著喝,只是聞。妳問為什麼不快點喝,茶都要涼了,妳爸說,聞香也是泡茶的享受,一天的壓力就消除在這裡面。妳彷彿懂,又不能準確地說出來,妳爸如釋重負,因為阿三叔走了,他女兒的故事也不在了。妳沒有辦法說,我不如人,這四個字,難於啟齒。只能看著妳爸喝茶,看他曾經對妳的期望,也一併喝入肚裡,消失無蹤。
  如何不在意。睡前,妳看了一些軟性的課外讀物,幾則笑話或者是無害的圖文書,試圖消弭妳的愧疚。把書放下以後就數羊,一隻兩隻、三隻四隻,數到最後,居然看見阿三叔在妳的羊圈裡跳起了柵欄,甚至連同他女兒也一起來了,越跳越高,他女兒身上的綠制服上下快速移動,妳無法清楚地辨識綠制服的位置,只知道好高好高─一個妳沒有能力到達的高度。後來,綠制服使勁一躍,再也沒有下來,成為夜空裡的一顆綠星星,又大又亮。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衣黑裙,不知為何,好像裸露似的,突然覺得羞恥。
 
三、
  甫下車妳就後悔,但倔強的個性不許妳打退堂鼓。走,只管走,縱使顛簸崎嶇,都要咬著牙走下去。這是妳的選擇。以為這裡會是飛翔最佳的航道,毫不猶豫的就指定多雨又繁亂的盆地成為妳的第三故鄉,到頭來,不但飛不起來,連走路的方式也變得歪七扭八。只要一下雨,妳的房間就會滿溢著水,妳拙劣的泳姿完全派不上用場,只能夠不斷地在水中沉浮。沒有人可以救妳,這是妳的決定,決定在這個盆地完整的溺斃。
  妳記得小學放學的情景,那一個雨天,和鄰居小男孩肩並著肩走路,兩隻小傘交錯,雨滴從他的傘沿落下,濕了妳的髮,而他亦是,小平頭上滿是雨水。他說(一邊笑著一邊揮著他的傘),我們走小路去玩好不好?妳毫不遲疑的就答應了,幼年時的好奇與玩心,驅使著妳跟著他的後面,走著小小路去探險。也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,只是一座廢棄工廠旁邊被人遺忘的路,圍繞著工廠。雨水從工廠屋頂傾瀉而下,落在小路上,妳和男孩起初拿著傘接雨,聽著雨水落在傘面上嘩啦啦,兩個人便笑呵呵。後來不滿足,索性將傘放下,用手、用身體接著雨,渾身溼透了這才甘願的拾起傘回家。即使回家被母親打了一頓,但是妳一點也不會後悔,小小腦袋裡,只記得雨水落在傘面上,嘩啦啦。
  然而這裡的雨有毒。落雨的季節一到,人人將自己包裹起來,雨傘雨鞋雨衣一應俱全,像躲避一場瘟疫,深怕漏了什麼,就會大病一場,並且,不得痊癒。
 
  同樣的雨天,妳再也找不到貪玩的小男孩。
 
四、
  莫、忘、初、衷。
  
五、
  軟弱的意志力與倔強的個性衝突,妳的選擇和想法不斷矛盾。
  是第幾次翹課,總是把責任歸咎於鬧鐘的罷工,而事實是,妳知道鬧鐘罷工也不管它,任它罷工。
  這世界灰暗得讓人不想面對。妳嚼著別人無法懂的句子,將自己放置在一個危險的區域,不與人接近,也不讓人接近。這世界灰暗得讓人不想面對。妳只剩下消極的想法,任何事情也無法鼓動妳,在所有的字句之中,妳只曉得嘆息。在遺棄與被遺棄之間,妳選擇了前者,寧願在受到傷害以前,先給予傷害。於是,什麼都沒有了,什麼也做不好。一無是處,書唸得七零八落,考卷寫得亂七八糟。說得好聽,課我沒有興趣所以放棄,可是,妳知道的,真的知道,其實只是沒有把握拿到分數,拿到一個所謂「被認可的分數」。然後妳逃,越逃越遠。
  辜負了所有對妳的期望,也辜負了妳自己。
 
六、
  母親下午來了電話,要妳沒事少回家:「免得上台北以後更想家。」才說到這裡妳就聽不下去了,掛了電話,全身僵硬的坐在床上,連淚也流不出來,雕像一樣的矗在那兒,久久沒有說話。
  這用意原是好的,可妳偏偏要將它扭曲:「連我唯一信仰的,也要將我遺棄了嗎?」
  
七、
  妳發現自己的身體裡豢養著一隻杜鵑。
  日日吵、夜夜哭。在妳的叫喊與眼淚裡,牠不斷哀鳴著。
  夢想的背負與否,妳不願管,也沒有能耐管了。
  一心只掛念著杜鵑的啼叫,用血、用淚換來的一聲,
  不如歸去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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